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单簧管协奏曲
夜空在“安魂”后再度歌唱 ——我如此听莫扎特《单簧管协奏曲》第二乐章 ·贾晓伟· 万籁俱寂时分,这段旋律该来了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把反复倾听莫扎特《单簧管协奏曲》(作品编号622)的第二乐章,当成了每夜必修的日课。我不是在主动寻求它,而这段旋律就在我房间的空气里藏着,睡着。夜风从远方推开了房门、窗户,高处的黑夜充满了灵感,让它在空气里渐渐复活。我在上百次的重复倾听里,唯恐有所疏漏,使它与我之间一种神秘的东西轻易完结。单簧管的声音来了,像在夜空的一角充满追忆,没有伴奏,它渐渐形成,是一双夜空的云朵之手。
我一直觉得它在我的头脑中进行着一桩魔术,整个乐章仅有短短的8'37",可这个魔术没有痕迹,留下的是片静默的回响。在乐章终了之际,它留给我的只是这么一重疑问:也许,我此时并非居住在夜空闪烁的楼群中间,我,是“我”,一定藏身在与人世无关的另一时空的角落。我分明感到我在这段旋律中走向了郊外、远方,而在我几乎向天边的漫游间,我头脑中关于人世、文化、生命的既定常识,已在路上缓缓脱落。 这种肢解式的倾听,大约妨碍了对莫扎特这部三乐章作品的整体把握。但这段旋律是唯一的闪烁者,作为一名深爱者,我宁愿剪掉其它部分,让它反复闪烁。在初听这个乐章时,我所体察的仅是它超脱尘世的优美,以及莫扎特灵魂溢出人世的恍惚之感。让我惊奇的是,莫扎特那种惯于"歌唱"的流畅旋律为何在这里如此缓慢,宛如送别。我的目光里已完整勾勒了莫扎特站在天际金色的影子,但他在这部作品里却低下了额头,身影灰暗,宛如一个人走出了人世的边界。是的,莫扎特在1871年10月7日完成这部作品后不到两个月即撒手人寰。
莫扎特在临终之前,对维也纳一位名叫安东·斯塔德勒(Anton Stadler,1753-1812)的单簧管乐师寄寓了奇特的情感。这段奇特的情感发生在莫扎特已为自己作了“安魂”般的终结之后。
在我看来,斯塔德勒大约成了莫扎特的“霍拉旭”,一位精神国度王子故事的传诵者,莫扎特对于斯塔德勒临别的赠予,正如同哈姆雷特王子唯一选定的人世良朋的化身——那个能真正传诵这则故事的“霍拉旭”一样。但在莫扎特这里,为挚友留下的只是生命在天际消逝之际超乎尘世之上的眷恋、优美,像黄昏的金光与湛蓝的夜色搅成了一片。 的确,天鹅的绝唱已落满了人世银色的湖塘——莫扎特已通过《安魂曲》的方式为自己的心灵下葬,可下葬之际,为什么还在天际安排他的歌唱?他难道还要在天际安排一个目睹自己下葬的影子,与他还滞留在人世的挚友——斯塔德勒,用单簧管吹出他在这条路上的回旋之曲——死者在抵达墓地的最后时辰里,在两个世界之间留下了更深的怅惘…… 我的记忆因这个乐章时常回到北京一条黄昏的长街上。我记住了我所穿越的这个黄昏与入夜的刹那——因为金色的光芒正在沿途颤动的绿叶里下降,来自大地黑夜的光辉正在升起,蒙着春夜雾水的华灯幽冥不辨,或许,时间扭转了方向,所有人在此时只是走上了不确定的另一世界的道路。对于一个被黄昏巨大力量推着行走的人,他对人世将有多少万千心事,在那刻失去了倾诉的愿望,唯有天际间即将熄灭的莫扎特的影子,宛如我们前生就有的一个影子,看着我们恍若有亡的行走,行走在人世炊烟阵阵的时分。 莫扎特这部作品的手稿在创作的当年便佚失了。最早的版本在莫扎特死去后10年才得以刊印。但刊印之际,音乐编辑已将单簧管的独奏声部进行了“修改”,“修改”部分达30多处。这是莫扎特为挚友量身订做的乐曲——斯塔德勒的单簧管比一般乐器可吹低四个半音,“修改”者必须将莫扎特的乐谱移高一个八度,改变旋律的走线。我不知我这张DG公司出品、编号为423371-2唱片中的查理·赖迪希(Clarles Neidich)是否用的是斯塔德勒的低音单簧管,但演奏者所传达出的精神与氛围,已把单簧管的声音置放在了天上,与作曲者共享。 莫扎特第一次听到单簧管迷人的声响时年仅七岁,单簧管灿烂的高音一直伸入到最低音区的音色,宛如是这个神童一生的象征与注脚。关于第二乐章,它的主旋律原出自18世纪古典派,曾被莫扎特的同时代人几十次乃至上百次地用作音乐素材,但唯独莫扎特把握住了它的内在神韵,把几乎庸俗的曲调稍加调拨,竟变成了超凡人间的缓慢歌唱,犹如大天使为远行者吹起的号角。乐章有一个缓缓下坠的过程,仿佛大天使的吹奏颤动在单簧管上——乐句在飘逝的过程中有一股巨大的、抓住它的沉默的力量。大约一部精妙的作品,它所张扬出的并不是外在旋律的层面,它表达的是一个内在极为巨大的重力空间。旋律标出了踌躇与静止,主持着万千语言的正是一个沉默之核。我从莫扎特的这个乐章里听不出确指所物,那些语言已发自一个模糊不清的国度。 在我无数次动起念头,愿意相信这部作品不是出自莫扎特的手指时,我又无数回更确信它与莫扎特如此关联:莫扎特诸多作品中天意的光彩恰恰像是金光的背景,把这部作品更好地映衬出来。我愿把第二乐章传达出的缓重的悲伤叫作“人性的悲伤”,一种纯粹由生命本能释放出的悲伤——它如同一个婴儿初始的哭泣,如同一个人在大千世界看到自己孤零影子时,涌起的那种纯生物般的悲伤。这种悲伤不因年龄、文化的雕饰而有丝毫变化——它在所有善感者的血液里,正如里尔克所言的“原岩”。我相信莫扎特所体察的生命缓缓流逝与回顾的忧伤,并非有任何事件与人物可以参照。我们生命在深处根部的眼睛并未看见别样事物,它在大地深处只隐隐之表明,不仅是人,恐怕万物都表明它们是哀伤的物种。 在我阅读爱伦·坡的长诗《乌鸦》之时,我体会的爱伦·坡对于时光消逝,那句犹如谶语的“永不再”的声音,说出了生命的定数。这是与莫扎特的这一乐章何等相似的情感!只是爱伦·坡午夜之鸟如此恐怖,几乎像是诗人来世的一个亡灵在造访,可莫扎特,不正是在"安魂"之曲响起之时,又安排了一段上天的歌唱——他把自己的形象再度投射到夜空之中,目睹他的躯体走过在大地上的消失之路。爱伦·坡的这只灵鸟,莫扎特所安排的天上的再度送别者,并非出自以音乐家与诗人过度敏感的自觉——这只灵鸟与天上的歌唱者就在我们的生命里,它叫出的谶语反而使生命安静下来,天上的歌唱已表明我们在人间如此深情而多难地活过——“永不再”,它不再是一个时空的概念,不再标明流逝,恰恰标明的正是“存在”。这是那种特拉克尔所言的“痛苦”与“率真”的存在。 我们可以理解莫扎特在每一个黄昏,每个黑夜上升之际,为我们留下的那张天际的画像。黄昏还如此温热,温暖了我们的皮肤,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与大地的关联——可夜在上升,如此新鲜、迷人,夜空奇特的声音在我们还温热的血液里发出了回响。我们看到了莫扎特,假如我们还不能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同在,假如那个“永不再”的灵鸟与我们一样说出了语言,我们如何摆脱了海德格尔所说的“烦”和“畏”,但我们如何能够摆脱——“烦”和“畏”正如大地的引力一般,它让我们踌躇,徘徊,前行时又顾影自怜。音乐的所有力量升起之时,引我们在空中前行几步,但更为神妙的在于,音乐并非给予了另一个世界,而在于它是一面镜子,照出了我们在黄昏一度出神的脸。
当莫扎特也偶有恍惚之念,当他并非对人世仅以“安魂”作结,他把一个永远回顾的影子安排在夜空高处——我们关于生命孱弱的认识不是可能的,我们关于人性古老忧伤的意念,胜过了对人的意志夸大的不实之辞。在第二乐章中,我所发现的正是“我们的”莫扎特,他并非属于“神灵”。
我们不要求莫扎特给予我们乐句流畅、轻快的薰染,不要他宛若神灵的歌唱——在他那几近顽皮的笑声背后,他突然沉默的脸透露出的正是生命更为内在的画像。莫扎特,一位承载了生命大悲欢的使者,他传达出的首先是他,接着才是关乎人类的声响。上天离我们并非遥远,有时比大地更令我们亲近——但对于那些不懂谦卑的虚妄者,莫扎特手指划过夜空的隐形字母,对他们只可能是永远的盲文。 夜空在“安魂”后再度歌唱——他唱着,似乎比夜空更长久,当他全身浸在夜色里,面颊反而被夜色擦得更加明亮。 莫扎特《单簧管协奏曲》第二乐章【02_单簧管协奏曲A大调-古典音乐】
瑞典单簧管大师Martin Frost (马丁•弗洛斯特)
演奏莫扎特《单簧管协奏曲》视频
第一乐章
第二乐章 第三乐章2008/10/5 15:01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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